第三章
的事,必须做到。如今太后坚拒徽号,说了一篇大道理,也是发了一大顿牢骚,事出无奈,只有再一次因袭故智,将雍正以前各朝的故事,一一列举,认为太后不宜推翻旧典。太后却还是不允。 皇帝无法,只有长跪宫门,最后才求到一纸懿旨:“诸王大臣援引旧典,恳切陈辞;皇帝屡次叩请,准所奏,知道了!”词气中仍然充满着大不以为然的味道。 不过这一来,皇帝可以施展笼络的手段,推恩后宫了。首先是将贵妃佟氏尊封为皇考皇贵妃。她是隆科多的堂妹,与先帝第三位皇后,崩于康熙二十八年的孝懿仁皇后是同母的亲姐妹。所以于理于情,尊封都是应该的。 其次是将和妃晋封为皇考贵妃,这就颇出人意外了!和妃姓瓜尔佳氏,康熙三十九年册封为和嫔,第二年生过一个女儿,排行是“皇十八女”,旋即夭折,康熙五十七年晋为和妃。既非出身尊贵,而先前位号太低,应该提高,亦不是有什么得势的亲王,须为皇帝所必当拉拢。而且论她在宫中的地位,犹不及有子之妃,何以独蒙嗣皇帝尊敬? 照上谕中说:“和妃奉事先帝,最为谨慎,应将和妃封为贵妃。”这话不但不成其为理由,甚至根本不该说!和妃奉事先帝最谨慎,其他母妃奉事先帝就不谨慎吗?而况成年皇子,隔绝深宫,和妃侍奉先帝谨慎不谨慎,他又何从得知?由于这个突兀而无可解释的举动,惹起了离奇而不知真假的传说,说是今年整四十岁的和妃,望之如二十许人。而在皇帝以乾清宫东厅为“昼必席地,夜必寝苫”的倚庐,由于妃嫔还在藩邸,夜来茕茕独处,百忧交集,凄凉异常,所以有一次趁和妃到梓宫前来哭奠时,将她留了下来,原来不是“事奉先帝最为谨慎”,而是顾视嗣皇帝,格外柔顺,故而得有此晋封贵妃的报答。 在和妃之后,十二阿哥胤祹,因承办大丧,诸事妥帖,已封为履郡王,他的母妃定嫔万琉哈氏,自然晋封为定妃;十五阿哥、十六阿哥的母妃密嫔王氏,一向与雍亲王府走得很近,亦晋封为妃。 此外“有曾生兄弟之母,未经受封者,俱应封为贵人”,而“六公主之母,应封为嫔”,则又是一种示惠兼示威的手段。 原来六公主的生母,则是宜妃郭络罗氏的胞妹,位号是贵人。六公主嫁在蒙古的钜族,为了示惠,同时亦是向宜妃示威,故而有此晋封之命。 在后宫,总算也有人说皇帝的好话;而在民间的舆论,却分为绝对不同的两种。有知道皇帝得位不正的内幕的,自然在私底下嗤之以鼻;而许许多多不知宫闱的百姓,却大为称颂圣明,因为皇帝确是做了好几件于百姓有益的事。 第一件是整理地方官的亏空。各州各县经手钱粮、管理仓库,难免有亏欠移挪的事情。及至卸任,后来的官儿照例要为前任弥补亏空。这样相沿成习,几十年下来,变成一笔糊涂账,因为一个一个往上追,追不胜追,所以一直都没有人敢下决心去清理。 新皇帝立意要做几件见魄力的大事,首先由此着手。他说:“朕深悉此弊,本应即行彻查,但念已成积习,姑从宽典,限以三年,各省督抚将所属钱粮,严行稽查,凡有亏空,无论已经参出,或未经参出者,三年之内务期如数补足,毋得苛派民间,毋得借端遮饰。如限满不完,定行从重治罪。三年补完之后若再有亏空者,决不宽贷。” 上谕虽然严厉,毕竟还有三年时间,可以节省靡费,逐渐弥补,也算是法外施仁。整饬吏治,百姓总是额手相庆的,而况特别提示,毋得苛派民间,所以对于新君的称颂之声,更是到处可闻。 当然,整饬吏治,不仅煌煌上谕,更有言出法随、毫不宽假的行动。很快地,皇帝在民间的威信已经建立了,因此,皇帝对于排除异己的同胞手足亦就觉得更有把握了。 皇帝心里一直有件惴惴不安的事,他的同父同母,连名字都同音的弟弟要到京了。见了面,会不会发生什么使得他尊严扫地的风波? 及至大将军十四阿哥胤祯接到上谕,立刻便有年羹尧及派在军前潜伏打听的皇帝的亲信,将十四阿哥的反应,密奏到京。自此而始,十四阿哥的一举一动,皇帝无不知道。 知道得越多,他越担心。第一个密奏是,十四阿哥接到先帝驾崩的哀耗,抢天呼地,哀哀痛哭,完全出自至诚。哪知再接到四阿哥接位的消息,他倒不哭了! 当然,亦绝对不会有正常的表情。只是皱着眉,沉着脸,与幕僚密议,往往一谈就是一个通宵。他们在谈些什么呢?皇帝常常在想。结果就好像他是十四阿哥在筹划如何夺回原该由自己继承的大位。皇帝将十四阿哥所能采取的每一项行动都想到了。于是,在研究一项行动是否有用以后,他也采取了防止的行动,这些任务,大部分落在年羹尧身上。 如今他所设想的,已非十四阿哥如何跟他争夺大位了!因为他已有十足的把握,巧取而得的继承权,再也不会得而复失。他所担心的是,十四阿哥会如何报复。十四阿哥的态度,他已经知道了。从西宁动身之前,他对部下说道:“我这趟进京,无非在灵前一哭而已。新君别指望我会叫他一声皇上!”由此可以断定,十四阿哥还会有许多足以损害“天威”的举动。 别的都不怕,就像设法防止他夺位那样,皇帝已想好了许多“招架”的办法,可以不至于使自己的面子难看。但是有件事无计可施。 十四阿哥一到京,不能不让他见太后,也不能不让他向太后哭诉,而最难的是,如果太后心疼小儿子,说些安慰他的话,就会将当初先帝预备传位于十四阿哥的秘密揭破。为这件事的焦忧,皇帝的头发都白了好多。 日夜苦思,终于想到一个或者不能瞒宫中,却可以瞒天下的名实皆夺之计。 于是他用“奉懿旨”的方式降旨,处理避讳一事。首先是胤祯的“胤”字要改,改用同音的“允”字。 其次要避音讳,禛、祯音同,所以十四阿哥名字的下一字要改,祯改为禵,这个字很僻,特为宣示近臣:禵字念如祈,含义与祯字完全一样。 然后最巧妙的一着来了。御名胤禛,上一字虽已改写为允,下一字仍须避讳,这有两个办法,一是改换一个写法,一是缺笔。他决定用缺笔一法,“禛”字缺一笔半,恰好是个“禎”字。 这一来,他不但夺了同母胞弟的皇位,而且夺了他的名字。张冠李戴,尺寸全符。天下后世若说皇位是“胤禎”的,不错!他就是“胤禎”。 这个法子想绝了,可是兄弟的恩义,也就此而绝了! 为了先发制人,皇帝决定从允禟身上下手。因为允禩已封为廉亲王,既然在他身上下了“本钱”,希望他也能像允祹、允禄那样,转而输诚,不便在此时就有何表示。而且爵位太高,处治亦比较困难。至为给允禟一点儿颜色看,无投鼠忌器之虑,事情就比较好办了。 这一次,皇帝看中了皇十七子允礼。因为允祥还有许多军国重务要经手,不如给允礼一个机会,他如果肯专心一意将这件事办好,不妨封他一个郡王。 由允祥转达了皇帝的意思,而且暗示有这样一个交换条件,允礼欣然从命。当下便由允祥派了四个处理这类案件的好手给他,将邵元龙请了来问话。 “邵先生!”允礼等他参见以后,双手相扶,很客气地说,“请坐!” “十七爷面前哪有我的座位——” “不!”允礼抢先说,“你是九阿哥门下的人,我应该敬重。” “唉!”邵元龙叹口气,“九爷能像十七爷这样待人就好了。” “好说!好说!你请坐吧。坐好才好细谈。” 于是邵元龙就告个罪,在矮凳上坐了下来,眼望着允礼,仿佛在思索着,有句很重要的话要说。 “邵先生!”允礼首先表明,“我是奉旨邀你来谈谈。” 听说“奉旨”,邵元龙赶紧起身答一声:“是!”然后再坐下。 “邵先生,你看秦道然这个人怎么样?”允礼问道,“听说你们不和。” “是!我跟他势如冰炭。”邵元龙答说,“我这个人不喜欢说假话,我跟他不对,是因为他不念同事之谊,处处排挤我。他既不义,我亦只好不情了。” “那么,九阿哥呢?待你怎么样?” “十七爷,你看我的这双靴子。” 说着他将一双脚伸出来,靴尖前面大脚趾的部位破了一个洞,双靴皆然。 “皇子门下,混到我这个光景,十七爷请想,九爷待我如何?” 允禟待邵元龙自然不如待秦道然。不过馆谷虽薄,不至于衣食不足,只为邵元龙好嫖爱赌,前吃后空,允禟没有理会他的境况,以致惹得他怨恨不绝。 “来啊!”允礼乘机施个小惠,“取几双新靴子给邵老爷送到府上。” “多谢十七爷!”邵元龙说,“有十七爷送的好靴子,我可以迈开腿来,高视阔步了!” 这是双关语,允礼自然懂得,点点头说:“也在人为,你能不能高视阔步,完全看你自己如何做人。” “是!是!请十七爷教导。” “我且请问你,秦道然跟九阿哥到底是何关系?” 这话很难回答,主要的是还不懂此一问的意思,他只好这样答说:“关系很亲密,异乎寻常。” “如何异乎寻常?” “只说一件,秦道然每天晚上,由角门进上房,最早也要三更天才出来,不知密商何事?” 允礼幽居已久,长日无事,只是在想人情物态。所以一见邵元龙是自以为允禟待他太薄,而竟不念宾东一场,甘愿出头来攻讦故主,便可判定他是个卑鄙小人,只要诱之以利,教他干什么就会干什么。 既然如此,无须多问,而且他所说的,究有几分真实,亦大成疑问。如果中了他的先入之言,或者反会忽略了真相。 于是他说:“邵先生,我听说你境况很窘,是不是?” “是,言之可愧。” “那,我送一千两银子给你。” “这就是受之有愧了。”邵元龙喜动眉宇,两双鼠眼乱转,倒好像白花花的银子,早就备着等似的。 “来啊!告诉账房备一千两银子,给邵老爷送到府上。” “不敢,不敢!”邵元龙趴下来磕个头,“十七爷如此厚赐,真不知何以为报?” “请起来,请起来!”允礼虚扶一扶,“少不得有麻烦邵先生的地方。” 等邵元龙一走,允礼立刻进宫复命,他把他的想法、做法密密陈诉,皇帝颇为心许。 “等过了年再说吧!” 雍正元年元旦,停止朝贺,皇帝照常处理政务,而且比平时更来得忙碌。他知道,不孝不悌的名声,可能无所逃于天地之间,但宫闱之事,日久易忘,唯有善政、德政,遗泽无穷,可以永远让人记得他是一个好皇帝,那就足以弥补一切了。 为百姓自以整饬吏治为先。民隐固宜勤求,加惠黎庶的善政,却最好让地方官去做。皇帝深深知道,爱百姓最好的办法是,给他们一个好官。所以他在雍正年号的第一天,就做这件大事,共发了十一道上谕,都是给文武官员的。 文武地方官并称督抚提镇——掌管一省或数省兵马钱粮的总督;职司一省吏治的巡抚;综理全省军务的提督;镇守一方的总兵。以下,文的是监司、道府、守令;武的是副将、参将,直到游击。再以下,便不必直奉纶音了。 这十一道上谕,教重于令,诚重于儆。首先是提示他们的职掌,你做总督该干些什么,权有多大,范围在哪里。原来清朝的官制皆沿明而来,明朝的官制由明太祖一手所订定,职掌经过历朝修改增删,已经相当清楚。但是,日子一久,大家都模模糊糊,很少人去细心讲求。反正有好处的,能争就争;有责任的,能推就推。皇帝如今重新提示一遍,也就是重新规定了一次,亦等于彼此做了一个约定,官吏奉职,以上谕所提示的为准。皇帝考查功过,亦以此上谕所提示的为限。 接着便是对京官亦照此训诫,各部院、翰詹科道各衙门,以及领侍卫内大臣、八旗都统,无不奉到切实的告诫。 从颁发这些上谕以后,内外文武官员,特别是八旗都统,都知道皇帝费这么大的工夫,细心指示,决不会说了就算,所以都战战兢兢地,奉命唯谨。一时各衙门都似乎暮气一扫,不管有事无事,该当班的时候,不敢轻易离开。光这一点,可以说是皇帝的要求已经初步达到了。 不过聚集在一起没有事干,亦会生出许多是非。恰好庄亲王博果铎去世,身后没有儿子,却留下极大一笔遗产。照民间规矩,自有宗法可资依据,总是选最亲近的侄子,嗣继为子,承家顶业。但在皇族不同,不妨指定行辈相符的宗室承继。当然大致亦照宗法,不会过于离谱。 可是,皇帝却以为这件事是一个极好的示恩立威的机会,他将十六阿哥允禄承继给庄亲王,立即袭爵,而且承受了极大的一笔家产,真是飞来的富贵。 于是,议论就多了,说是皇帝偏心,偏心就是不公。煌煌上谕,贵人以善,自己何以不想一想? 这些话少不得会传到皇帝耳朵里,他当然有些恼怒,不过亦并不太感意外,只命允祥仔细查访,到底是哪些人在散布流言,是否受允禟或者允禩的指使? 这件案子其实并不严重,皇帝到底不是圣人,就是圣人亦难免受感情的左右。情之为物,心意相感,亦有机缘在内,何能铢两相称?更何况世间亦无一架可以衡量感情的天平。皇帝不过是借此案公然表示,对王公属下的包衣奴仆,将展开整肃而已。 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恂郡王允禵终于到京了。 到京不进城,发出几道给部里的咨文,第一道是给礼部,说要叩谒梓宫,应如何准备,请知照见复;第二道给户部,请为他随带人马准备两个月的供应;第三送给内务府,说要拜见母后,请为引导;第四道又是给礼部,再一次询问见皇帝的仪注。 这四道咨文,最后都归总到总理事务四大臣那里,遭遇到从未有过的难题了! “君臣之义不可废,”隆科多大不以为然,“十四阿哥太过分了一点儿。” “亲子之情不可隔。”廉亲王允禩针锋相对地说,“他要叩谒梓宫,拜见太后,这都是人情之常,也是大义所在,我想没有驳他的道理。” “驳是不能驳的。”马齐慢吞吞地说,“不过凡事要以礼来,我的意思,户部供应,是件小事;叩谒梓宫亦不妨马上就办;要见太后得先请懿旨。至于询问皇上仪注一节,根本不必奏闻。” 在皇帝看,这是荒谬绝伦的事。臣下如果为之转奏请旨,亦就跟上奏的人一样荒谬了。因此,对于这一点,除了允禩不作表示以外,怡亲王允祥与隆科多都同意他的看法。 然而虽不必上奏,却不能不复。答复中又如何措辞? “若说大将军亦是臣下,见皇上并无特殊的仪注,似乎语气太硬了一点儿。”马齐说道,“不如就说,与其他亲郡王一样,再拿会典上的礼节,抄一份送去,比较妥当。” “也只好如此!”允祥点点头,“另外两件事先奏闻皇上再议吧!” “是的。”马齐征询地说,“不必一起进见吧?” 两个多月来,无形中已定下了一条办事则例,遇到尴尬事件,总是推允祥或者隆科多或者两个人一起进见,作为四大臣共同上奏。此刻是由隆科多自告奋勇愿意陪允祥一起见皇帝。 “叩谒梓宫,不能不准他,不过,不能越礼!”皇帝说。 所谓“越礼”是何意?先得研究。两个人仔细想了一下,都明白了,怕允禵在先帝灵前过于激动,说出什么有伤皇帝尊严的话来。 然而又何能禁止他不说,只有防止他说的话外泄。所以隆科多说:“臣自会严密警戒,趁此也可以听听十四阿哥说些什么。” “好!”皇帝同意,“见皇太后,自然要请懿旨。” “皇上,”隆科多突如其来地一喊,令人一惊。隆科多自己也发觉失态了,微现窘色地说,“臣有一个主意,自觉不坏,不免得意忘形,请皇上恕罪。” “原来你有好主意,快说来听听。” “臣以为皇上与十四阿哥同为皇太后所诞育,手足情分自然与众不同。不过皇上为一国之王,一秉大公,看待弟兄,毫无轩轾,故不宜特假十四阿哥以辞色。这层道理,十四阿哥恐不会明白。臣的意思,不如先请十三阿哥去慰劳十四阿哥,然后谒见皇太后,说明苦衷,求皇太后做主,方是保全十四阿哥之道。” 这番话说得非常委婉,但皇帝与允祥都了解,这是门面话。允祥所担负的任务是,以他从前与十四阿哥一起长大的情分替皇帝去求个情,事已如此,千万保全皇帝一个面子。 皇帝完全同意这个办法,但有一个先决条件,必须允祥善为设词,话说得不好,会变成自我“招供”是篡了位。这是皇帝心里的想法,甚至在这两个人面前,都是不能实说的。 允祥看出皇帝的心思,也不辞这一艰巨的任务,但措辞的确是很难,不敢自告奋勇。于是隆科多便不能不怂恿了。 “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最亲,动之以情,只讲兄弟的友爱最好!” 允祥被提醒了,掌握了入手的途径,便觉得有了三四分的把握,当即答说:“兹事体大,深恐力不从心,故而踌躇。” 皇帝觉得隆科多所说的“只讲兄弟友爱”,不及其他,用情去打动感化是个好法子,即令无效,亦必无害,当即鼓励着说:“至多劳而无功,你就辛苦一趟吧!” “是!”允祥答应着。 “请舅舅跟十三弟再好好商量一下。” 隆科多与允祥领旨而退,密密计议已定,随即由内务府在各省贡品中选取了允禵平日喜爱的食物、玩物,另外又备了好酒肥羊,犒劳他的部下。准备停当,由内务府直接行文抚远大将军行辕,说皇帝将派怡亲王前往劳军,准次日辰正到达。 辰正是上午八点钟。其实允祥早就到了,比预定时刻早了一个钟头。 因为允祥已经估量到,允禵多半不肯跟他见面,而又无法拒绝,最简便的办法就是预先避开,等允祥一到,临时托词搪塞。是故棋先一着,早数刻钟便到了营门,给允禵来个措手不及。 果然,抚远大将军的仪仗,与他的那匹御赐紫缰的名驹,都列在东辕门之下,如果迟来一步,就会失之交臂。但就是来了,亦不能按照常礼,怕允禵仍旧可以躲起来,所以一下了马,便不顾允禵的护卫借行礼为阻拦,一直闯了进去。 允禵的生活习惯是他所熟悉的,早晨必定习射,而且已经打听到了,一进入行辕的第二天,便收拾好了一座射圃,是在西花厅的后面。所以允祥亦就在从人指引之下,一直奔向射圃。等习射刚毕的允禵发觉,兄弟已经照面了。 两人有片刻的凝视,允祥泪水涌现,突然喊一声:“弟弟!”扑过去抱住允禵。 允禵没有回抱,可是也不曾躲避或挣拒,慢慢地,他也挥了两滴眼泪在允祥的肩上。 “弟弟,”允祥是噙着泪的笑容,“到底又见着了。” “十三哥!”允禵突然一把将他推开,神色凛然地问,“阿玛到底是怎么归天的?” “寿给天年,梦里头弃了天下。” “你说这话有社稷祖宗在上!” “我没有一字假话。”允祥跪了下来,“如有一字不实,神明诛殛。” 允禵扶了他一把:“我不是疑心你说假话,你不必发誓。”他说,“我是怕受了欺!” “此是何等大事,怎可受欺。我问过许多人,也亲自瞻仰阿玛的遗容,没有一点儿可疑的地方。” 谣言中说:“四阿哥进了一碗参汤,老皇不知怎么就驾崩了!”这一点已可澄清,允祥心想接下来必是谈到大位的继承,最好不让他提及此事。 于是他抢着说:“弟弟,我实在想你!身在高墙,犹如坐井观天,看不到什么,只是每天胡思乱想,好几次从梦中笑醒,梦见你得胜归来。如今到底见着面了。” “可惜,不是凯旋,是奔丧!”允禵冷冷地答说,偷偷地挥泪。 如今是回来,但不是凯旋。在允禵的感觉中,甚至比兵败而回还要痛苦。这痛苦并不因失去了皇位,而是竟有这样一个同母的胞兄! 这种感觉在允祥面前,本来是最宜于倾吐的,因为二十多个弟兄中,只有他最亲密。可是允禵却不愿这么做,因为他觉得他这么做了,可以减轻他那同母之兄的心理负担,太便宜他了! “弟弟,”允祥开始不安了,“不管怎么样,好多年不见,你总有些话可以跟我说吧?为什么一直不开口?莫非你对我存着什么意见?” “不是有什么意见。”允禵很缓慢地说,“我只是不明白你,到底是聪明呢,还是蠢笨?” 这话意味很深,允祥必得先咀嚼一番。“聪明”易解,攀龙附凤走对了路子,得有今日亲王之封;然则“蠢笨”呢? “你倒说明白一点儿!”他终于率直地追问。 “我想我亦不必多说。蠢笨的不止你,我何尝不然!像年羹尧,我早就看出他对我不怀好意,而居然这么自己譬解:他是雍府的人,总不至于要扯我的后腿吧!谁知道,哼!我竟糊涂得连最亲的人都看不清楚,又何况是你!” 这一说,意思就很明白了,他之所谓“蠢笨”,意指为“四阿哥”那样阴险的人,当初竟肯替他顶凶受罪,岂非愚不可及?允祥听他的话中,对自己作了恕词,自然深感安慰,但也因此而增添了好些忧虑,怕皇帝交给他的使命,不能达成。 “十三哥,你请回去吧!我也快要到景山去磕头了。” “我陪你去。” “不必!”允禵摇摇头,“你去不方便。” “不是到阿玛灵前磕头吗?有什么不方便?” 允禵辞穷,想了一下说:“你要陪就陪到底,陪我再到永和宫。” 允祥答应不下了。因为永和宫见太后要请懿旨,而皇帝的意思,先要疏通好了,或者说布置好了,才能让允禵进见。如今贸然答应了他,到时候倘或见不着太后,可又怎么向他交代? “咦!”允禵斜睨着他说,“莫非你有什么不方便?” “没有!”允祥硬着头皮答应,“我陪你到底。” 于是允祥飞骑将十四阿哥的行程,通知了隆科多,然后陪着他一起进城。大行皇帝的梓宫,停在景山的寿皇殿,所以由崇文门进了内城,沿王府大街一直往北走,到得景山下马,拾级登山,礼部及鸿胪寺的官员早已在伺候着了。 兄弟俩都换了缟素,一进寿皇殿,十四阿哥直挺挺地跪了下来,将个头直低到胸前,隐隐约约有抽噎的声音,却好久不抬起头来,令人担心他会不会闭住了气,昏厥过去。 突然间一声长号,惊得烛焰都闪闪乱动。十四阿哥两个多月没有挥过几滴眼泪,原来都留着要在这时候哭个痛快。这时隆科多已经赶到了,悄悄立在殿门口,看他哭得差不多了,方始上前,跪在他身边去相扶。 “十四阿哥请节哀!” 十四阿哥转脸一看,眼都红了,使劲将袖子一夺,翻手一掌将隆科多打倒在地。殿上殿下一时惊得都把一颗心提到喉咙上。 “弟弟!” 做哥哥的允祥不能不硬着头皮,放出威严的声音,借以表示呵斥。但刚喊得一声,就让隆科多拦住了。 “十四阿哥,”他大声地说,“是我自己滑倒的。” 允祥一喊,已使得十四阿哥省悟,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。隆科多是舅舅,当着父亲灵前打舅舅,岂能逃不孝之名?哪知听隆科多竟为他开脱,不由得更为惭愧,下意识地上前搀扶他起身。 这一下又做错了,众目睽睽之下,他这个动作,就不等于赔罪,也表示是认错。天大的怨仇,就这么一巴掌打了他一跟斗,便算扯直了?想想真是窝囊透顶了! “十四阿哥,不要太伤心!你应该念着皇太后,”隆科多说,“皇太后就生皇上跟十四阿哥。皇上日理万机,就晨昏定省,也不过行个礼,颐养承欢,全是十四阿哥的责任。” 十四阿哥无以为答,甚至一时也听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,只说:“我要见太后!” “是的!皇太后已经颁下懿旨来了,午时正刻在永和宫见面。”隆科多说,“请十四阿哥先换了吉服。” “换吉服?”十四阿哥大声问说。 “弟弟!”允祥答说,“你今天第一次见皇太后,不应该磕头贺喜吗?” “是!”十四阿哥连连点头,“应该朝贺,应该朝贺。” 其实所谓吉服,只是与缟素重孝之服相对而言,实际上也只是常服而已。等更衣既罢,由神武门入大内,直到永和宫求见。 在等待传见的那片刻,十四阿哥心乱如麻。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见了母亲,应该持何态度。就他心里所想的来说,他要伏在膝下,痛痛快快哭诉一场,将多少天积在心头,时时要迸发而强自抑制着的委屈,在亲娘面前倾吐无遗。可是以后呢?母亲不可能将“四哥”召来,痛责一顿,更不可能将皇位让出来还给他。反正怎么样都是天大的委屈! 只要念头一转到此,他就想不下去了。偶尔心境比较平静时,他会这样对自己说:算了!就让他做皇帝好了!想象自己不是皇子,不就什么都看开了吗?哪知越是这样想,越会想到自己是皇子,是先皇亲授的抚远大将军,是特准使用正黄旗纛,一切仪制与御驾亲征无异的最高统帅。而这一切荣耀,如今都成极锐利的讽刺,刺得他的心都碎了。 “弟弟!”允祥又在亲热地喊了,“有句话,我一定要提醒你,一切都看在皇太后的分上。” 十四阿哥不太明白他的意思。是说看在母亲的分上,隐忍不言?由母亲想到是真正的同胞弟兄而对皇帝退让?不过,他的话却是一个启示。事到如今,只好做个孝子,才是勉强自慰之道。 于是他说:“好!我懂我该怎么做了,只要娘高兴,娘说什么,我照遵不违就是。” 听到这两句话,允祥大大地透了一口气。皇太后总不致鼓励十四阿哥跟皇帝去争去吵,无非劝他委屈,十四阿哥肯听皇太后的劝,不就没有任何风波了吗! 可是,谁也没有想到,皇太后根本不会劝他。事实上是母子根本没有见面。皇太后所传的懿旨是:身子不爽,改日召见。 这一下才真的伤了十四阿哥的心!他谅解母亲的苦心,怕他会哭会闹,无以善处,索性不见。然而想到自己不但失去了皇位,连母亲都快失去了,世间真有如此不公平的事! “弟弟!”允祥为他譬解,“皇太后一向疼你,知道见了你会伤心,所以这么说法。只要心境平静下来,立刻就会召见。” “是吗?”十四阿哥愁眉苦脸的。 “一定是。” “我不相信,不过,”十四阿哥说,“总见得着面的。到时候我得问问娘。如果——” “怎么不说下去?” “没有什么好说的了。”十四阿哥望着空中说,“我不知道,我现在该上哪儿去。” “我送你回去。” 十四阿哥不作声,脚步慢慢移动,终于还是让允祥半强迫地将他送回了行辕。 “你应该让他来见我的。”皇帝说,“反正总得见面,越早越好。” 当然是越早越好。大将军回京,迟迟未曾叩见皇帝,将会引起许多流言。皇帝对此事越来越不安,因而言语中便有些责怪允祥未能妥善安排的意思了。 “你去问问他。”皇帝说道,“他究竟安着什么心思?论君臣、论兄弟,他都失礼到了极处。只怕我能容忍,祖宗的家法不容!” “是!”允祥急忙说道,“臣去开导他。” 于是他再一次赶到十四阿哥的行辕,一见面便表示要屏人密谈。 “弟弟,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劝?” “你说好了。” “不!”允祥的声音很坚决,“我的话不能轻易出口,一出口你非听不可。” “如果我办不到,我怎么能听?” “你一定办得到。” “好吧!你说。” “去见皇上!” 十四阿哥立刻将脸一沉,“怎么见法?”他问。 “自然是君臣之礼。” 十四阿哥摇摇头,但为允祥用有力的手势阻住。 “你不要说什么无父无君的话。委屈到底,别让皇太后为你着急。” “娘为我着急?” “当然!皇太后就怕你跟皇上冲突。只要你见了皇上,皇太后放心了,自然会见你。”允祥又说,“你不是一切都愿将顺皇太后的意思吗?” 十四阿哥想了好一会儿说:“好!我去见!” 说走就走,立刻进宫,一直来到王公朝房。御前大臣进养心殿启奏,皇帝又惊又喜,但毕竟还是惊多于喜,只有默念着“养心”二字,自我警告,务必克制!允禵可以无礼,自己决不能发脾气,倘或弄成个君臣对骂的局面,那就怎么样也不能弥补威信尊严了。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听得橐橐的靴声,知道人已到了殿外,于是端然正坐以待。但见门帘启处,允祥在前,进门便跪,允禵却没有学他的样,双腿一弯,只请了个安。 “四哥,我回来了。想不到你竟当了皇上!” 皇帝很沉着,先招呼允祥:“十三阿哥,伊里!” “伊里”是满洲话的“站起来”。允祥答应一声,旋即起身。然后皇帝冷冷地问允禵:“照你说,该谁当皇上?” “我不知道,反正阿玛宾天了!” 言外之意是死无对证,没有人可以说你不该当皇帝,语涉讥讽,却是无可奈何的表示。皇帝心想伎俩不过如此,容易处置。 于是不动声色地问道:“西边怎么样?” “年羹尧不是都报来了吗?” “是的!”皇帝索性吓他一吓,“说你纵兵殃民,怨声载道。” 允禵怒不可遏,胸部起伏着,仿佛要爆炸似的。允祥见不是路,赶紧拉了他一把,同时使个眼色,示意他不必吃眼前亏。 不想效果适得其反,允禵瞪着眼说,“怎么?当了皇上就可以杀兄弟?” 一听这话,皇帝色变,但想起刚才自己告诫自己的话,把怒气压了下去,挥挥手说:“带下去吧!” “是!”允祥刚还在答应,允禵已经转身径去。 走到殿外,他站住了等允祥一脸惶恐地赶到,气冲冲地说:“都是你要我来见他,让他骂我两句。” “弟弟——”当着许多人,允祥觉得怎么说也不合适,只拖着他说,“走,走!咱们回去说去。” “我不回去!我得见娘。”说完,只管自己出了养心门,往东而去。 他走得很快,允祥几乎赶不上了,直到永和宫前,方始会合,悄悄劝道:“你今天情绪不好,改一天吧!” “不!我一定得见娘,请娘评评理。” “评理你可也有不对的地方。” “你别说了!”允禵挥一挥手,朝宫中直闯,谁也拦不住他。 “十四阿哥!”永和宫的一个首领太监,跪下来抱住他的腿,这下,算是让他动弹不得了。 “你要干什么?” “请十四阿哥成全!奴才替十四阿哥去回奏,只求十四阿哥先在这里站一站,奴才一条命就算保住了。” 允禵心软了:“好吧!你去回奏,说我今天见不到皇太后,不离这永和宫。”说着,他一掌推开了那首领太监。 就这时听得一连串的咳声,那是十四阿哥听惯了的。每听到这样的咳声,总使他惶急不安,而况是在这个时候?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体制、禁忌以及他人的观感,还有可能替好些人带来的祸事,一捞衣襟,往殿中直闯。 殿庭深幽,光线不足,没有进来过的人,会茫然不知所向,但十四阿哥闭着眼都能找到地方,往右一拐,掀开门帘,咳声越响,他踉踉跄跄地直扑过去,一手扳住太后的椅把,一手抚着太后的膝头,喊一声:“娘!” 太后还在咳,涨得满脸通红,映着一头如银的白发,形容古怪而恐怖,但是她的双眼却仍流露出一片慈爱,使得十四阿哥忍不住落了眼泪。 “十四阿哥,十四阿哥!”常全着急地说,“可别再哭,千万别哭!” 十四阿哥也知道自己的眼泪会引出母亲的眼泪,所以“嗬、嗬”地答应着,连连点头,然后站起身来,帮着捶背。只听“噗”的一声,太后吐出一口痰来,咳声渐稀了。 “娘!”十四阿哥问道,“咳得又比往常厉害了一点儿?” “犯节气!”太后说,“百病逢春发,我也只怕不长了!” “老主子怎么啦!”常全埋怨着,“奴才把十四阿哥劝好了,老主子可又在惹人家无缘无故伤心。” 十四阿哥神智比较清楚稳定了,赔着笑说:“是啊!娘何苦无缘无故说这种话!” “我倒想不说!唉!就不说吧。”太后说道,“让我看看你。” “是!”十四阿哥将脸偏向亮处,还含着笑容,让太后细细端详。 “你瘦了一点儿。” “怎么能不瘦?”常全接口,“鞍马劳顿啊!” “是的。赶路赶得急了。”十四阿哥说,“娘的头发全白了!” “该白了!不白才冤。” 十四阿哥黯然,左右色变。常全真怕惹祸,赶紧又打岔:“老主子想喝点儿什么不想?” “该传膳了吧?” “是!” “告诉小厨房,添菜。再告诉敬事房,让他们留着门。”太后吩咐,“十四阿哥在这儿陪我吃饭。” “是!”常全乘机说道,“十三阿哥还在等着跟老主子请安呢!不如留十三阿哥一块儿侍膳吧!” 太后想了好半天说:“好吧!也省得人家疑心咱们娘儿俩说什么私话。” 于是常全传懿旨,允祥也进殿磕了头,陪着太后一起用晚膳。 宫中的规矩很大,太后、皇帝传膳,都是在正中独据一桌,侍膳后妃、公主、皇子皆是站着进食,无复家人乐叙天伦的情趣,所以太后特为吩咐:“咱们不用那些规矩,就跟民间一样,娘儿们一桌吃饭,有什么不行?” 于是太后上坐,两个儿子左右陪侍,天家玉食,丰盛非凡,但肴馔一道接一道地端上桌,只都是打个照面便撤了下去,因为在哀戚的气氛暗地里凝结未散的情况中,谁也不会有好胃口。 母子三个都一样,最后是就着锦州酱小菜,倒吃了一碗香粳米粥,饭罢拿茶漱了口,太后首先站起来往寝殿中走,同时交代了一句:“你们俩都来!” 见此光景,常全知道应该警戒了,便使个眼色,示意宫女们都远远避开。 “听说你见了你四哥了?”太后问十四阿哥。 “是!”十四阿哥答说,“我只给他请安。” “你们说了些什么?” “四哥听了年羹尧的话骂我。”十四阿哥说,“我不受!他没有资格骂我。” “小祥!”太后转脸问道,“你看这件事怎么办?” 允祥想一想,脸现惶恐地答说:“但求能不惹太后烦心,皇上跟弟弟都应仰体慈意才是。” 太后点点头:“你这话还公平。实在说,兄不友,弟不恭,总有个错在前面的。若说要我做太后,我倒是愿意做杜太后。” 兄弟俩都有些诧异,太后怎么会想到宋朝开国的杜太后?不由得都用请求解释的眼光看着她。 “杜太后交代宋太祖的话,你们总记得?” 当然记得。杜太后曾经表示:国赖长君,匡胤万年以后,应该传位给匡义,然后再传位于侄。如今太后引用杜太后的话,意思自然是皇帝将来宾天,应将大位传于十四阿哥。这个主意实在太出人意表了,不但允祥,连允禵都不知道是否可行。 “回太后的话,”允祥问道,“这番意思,是不是要传给皇上?” “应该让他知道。” “是!”允祥没有再说下去,他真不知道应不应该自告奋勇。 “娘!”允禵开口了,“我看是多余的。” “不妨试一试。”太后转脸说道,“小祥,你去说。”“是!”允祥硬着头皮答应。 “哼!”皇帝冷笑,“太后倒识得字,可没有读过《宋史》,怎么把这段典故原原本本记在肚子里?你倒说,是何道理?” “臣亦是这样在想。”允祥答说。 “看来是第十四的花样?” “不像!”允祥接口便答,“很不像。” “何以见得?” “第一,”允祥很用心地思索着,“太后说这话的时候,十四阿哥亦很有大出意料的样子;第二,十四阿哥如果有这个想法,态度不至于如此;第三,太后宫里跟十四阿哥之间,绝没有私下通信的情形。” 这三点解释,极有道理。尤其是第二点,皇帝以亲身的感受,作易地而处的假想,自己对“四哥”不管如何不满,但如想分一杯羹,有兄终弟及的企图,那就无论如何得要委曲求全,决不是现在这种宁折不弯的决裂态度。 “那么,照你看呢?是谁教了太后这么一套异想天开的话。” “臣要劝皇上,对这一层实在不必去追究。” “那么该追究什么?追究他们劝太后说话的用意?” 那也就跟追究什么人教唆太后一样了。允祥想好了很委婉的话说:“也许太后也知道这么做并不合适,所以根本上像没有做这件事似的,泰然得很。既然如此,皇上也不必认真。” “认真这件事是一回事,认真对这一件事应该采取的态度,又是一回事。”皇帝问道,“照你说这件事应该作何处置?” 这一问是在允祥意料之中,也是他最感为难之处,所以答语是早就想好了的。 “其事万不可行!无奈太后的懿旨,不便公然辩驳。臣以为如果皇上能够膝下密陈,剖析关系利害,太后以天下为重,自无有不收回成命之理。” 这是往皇帝自己身上推。看来似乎太圆滑了一点儿,但细想一想,如果是自己换了允祥,怕也只有这样的想法。 于是皇帝毅然决然地答说:“就这样,我自己去求见太后。” 皇帝去见太后总是在五更时分,说起来这才符合晨昏定省的古义,其实有点儿“孔子拜阳货”的味道。太后有多年的宿疾,喉头不能受寒风吹,否则就会咳嗽大作。如果前一天发病,五更时分还在床上,自然免见;倘或已经起身,但如时令不正,或者风雨阴寒,常全等人亦会劝太后保养,只说一声:“知道了!”亦是免见。 这一来母子之间倒都觉得轻松,话不投机半句多,不见比见好。但这一天不同,皇帝固然有话要面陈太后,太后亦希望从皇帝口中听到一句从先帝殡天以来,唯一可使她略感安慰的话。 因此,这天进见,气氛不同。太后一面喝着奶茶,一面自己告诉皇帝,她的咳嗽本来很厉害,而一夜过来舒服得多了。又说夜来睡得很好,意思是表示心境宽舒。有此宽舒的心境,自然是一心以为她提出的办法,能够化解他们同母兄弟的怨恨,同时也以为皇帝可能正在找这么一个补过的机会。 皇帝只是貌作恭顺地听着,等太后说完,他才含着笑容,从容不迫地问道:“宋朝杜太后的故事,娘是听谁说的?” 那笑容中有着好笑的味道,太后便问:“怎么?这个故事没有说对?” “说对了的。可惜只说了半截。” “怎么只有半截?” “只有前半截,还有后半截!” 太后可不知道这个故事还有后半截,怔怔地望着儿子,说不出话。 “娘想来还不知道后半截的故事,儿子来说全了它。”皇帝喝口茶,剥着指甲,像闲谈似的,“宋太祖是照杜太后的话做了,传位给了太宗。后来太宗要传位给太祖之子,问到‘半部论语治天下’的赵普,娘知道赵普怎么说?” “怎么说?” “赵普说:‘一误岂可再误!’” 太后一听这话,不由得脸色就变了,笑意尽敛,阴沉可怕,“你是说,”她问,“怕你弟弟不肯传位给你的儿子?” “如果他那样做,倒又不错了。” 这下太后才明白,“原来你以为照我的话,就是错了!”她逼视着问,“是不是?” “不是娘错了!是杜太后错了,也不是杜太后错了,是跟杜太后进言的人错了。那时赵匡义想这么一番冠冕堂皇的话骗杜太后,如今,我想该不是弟弟在哄娘吧?” “他哄我?他为什么要哄我?再说,你把你弟弟比作赵匡义也不对!莫非你倒是赵匡胤?你说,谁是你的赵普?隆科多、年羹尧,还是马齐?” 这番话可说得重了点儿。皇帝脸上青一阵,白一阵,也不免懊悔,说得好好的,何苦提到十四阿哥? 悔亦无益,皇帝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出一句话来交代这个窘迫的场面:“其实,当皇上,左右不过是你老人家的儿孙!” 话中无异表示:不管是他做皇帝,还是十四阿哥做皇帝,或者是他们兄弟俩的儿子做皇帝,算来算去都是她嫡亲子孙,也一样会孝顺皇太后或太皇太后。既然如此,又何苦去分彼此? 太后懂得他的弦外之音,但却绝不能同意他的看法。因为在她自己“真太后变成假太后”,可以不必计较;小儿子的委屈,也还不妨置之度外;唯独先帝的遗志被歪曲,在她是件耿耿难安之事。 “你阿玛一生英雄!”她说,“在位六十一年,想做的事,几乎没有做不到的。哪知道最容易做的一件事,反倒最难。我想,他在天之灵,亦不会瞑目。” 听到这话,即令是母亲的责备,皇帝亦不能不恼怒,何况他天性凉薄,就不止于恼怒,而且是极深的怨恨了。